1.冬天落下的雪总是在春天融化。我们的生活在轮回——四季轮回,昼夜轮回——在永恒的变换中轮回,每完成一次轮回,就意味着一切未有任何改变。我曾相信我们一家是这不朽模式中的一部分,相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我们会永生。
2.春天,当针叶树从雪里露出头来,深绿色的针叶在黄褐色的泥土和树皮的映衬下,显得几乎呈黑色时,印第安公主最为清晰可见。现在是秋天。虽然还能看见她的身影,但她正在消隐:垂死的夏天的红黄色遮掩了她黝黑的身影。很快就要下雪了。山谷里的第一场雪会融化,但山上的雪会存留,将公主掩埋,直到来年春天,她才会充满警惕地再次出现。
3.助产士的工作改变了我母亲。作为一名有七个孩子的成年女性,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毋庸置疑地成为掌控局面的那个人。在成功为一个婴儿接生后的几天里,有时候,从她某次有力的扭头,或者画得浓重专横的眉毛上,我能察觉到她有了朱迪那样强大的气场。她不再化妆,也不再为没化妆而道歉。
4.我们一到那儿,母亲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,给那户人家的男人、女人和我接连下达了一串命令。我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,几乎把她交代我做的事全忘了。现在我才意识到,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感觉到,她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。
5.偏执狂和原教旨主义如何瓜分了我的人生,它们如何把我在乎的人从我身边带走,只留下学位和证书——一种体面的虚空。现在正在发生的以前也曾发生。母女分离再度重演。磁带在循环播放。
6.女人们如何生存,又如何死去,命运早已注定。由勇士们决定,也由女人们自己决定。像沙粒般数不清的选择,层层压缩,聚结成沉积物,变成岩石,直到最后化为坚固的磐石。
7.我在废料场见过上百块破碎的挡风玻璃,每一块都独一无二,从撞击点向外发散的独特的蛛丝网是撞击的记录。我们这块挡风玻璃上的裂缝讲述了它们自己的故事。裂缝正中心是一个向外延伸裂开的小圆圈,圆圈就在副驾驶座正前方。
8.泰勒步入了一片虚空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,他也不知道。他无法解释这个信念从何而来,也无法解释它是如何发出明亮的光来穿透那黑暗的不确定。但我一直猜想那来自他脑海中的音乐,来自我们其他人听不到的充满希望的曲调,来自他买三角学书和收藏铅笔屑时一直哼唱的秘密旋律。
9.我等待电视屏幕突然一闪后熄灭。我努力记住这一切,记住这最后的奢侈的时刻——记住强烈的黄色光线,记住流动在电热器周围的温暖空气。世界将化为乌有,我的人生随时会终结,我正体验着对过往生活的怀旧之情。
10.在我看来,与那天早上相比,他更矮小了。他脸上的失望是如此孩子气,一时间我疑惑上帝怎么能不遂他的心愿。他是那样虔诚的信徒,心甘情愿地受苦,就像挪亚心甘情愿去建造方舟一样。但上帝并未让洪水泛滥。
11.身旁的那个人就是肖恩,我看着他,但看不透他。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——在那极其暴力又富有同情心的行为背后,我到底召唤出了什么生物——但我想我看到了父亲,或者我所希望的父亲的样子,一位我渴望已久的守护者,一名想象出来的斗士,一个不会把我扔进暴风雪中的人,一个当我受了伤,能让我重新变得完整的人。
12.这一刻定义了我对那一晚的记忆,以及之后长达十年之久很多类似的夜晚的记忆。在这样的记忆中,我看到的是一个坚不可摧、像石头一样难以对付的自己。起初我仅仅是让自己相信这一点,直到有一天它变成了现实。
13.然后我才能坦诚地告诉自己,这对我没有影响,他没有影响到我,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影响我。我不明白我的这种正确是多么病态,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掏空了自己。尽管我一直被那晚的后果所困扰,但我误解了最重要的事实:它没有影响我,这本身就是它的影响。
14.我盯着他的脸,看着缠在他额头和耳朵上的绷带,我的怨恨在滴血。接着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想早点儿来。因为我一直害怕自己的感受,害怕如果他死了,我可能会为此高兴。
15.我可以从这段时期的日记中追溯到演变——一个年轻的女孩在重写她的历史。在她为自己重建的现实中,她哥哥从托盘摔下来之前生活一切如常,没有什么不对劲的。但愿我最好的朋友回来,她写道,他受伤之前,我从没受过伤害。
16.她把目光转向我。我已多年未感受到她目光的力量了,为此我惊呆了。“在我所有的孩子中,”她说,“我原以为你才是那个穿越熊熊大火冲出这里的人。我从没料到会是泰勒——那令人意外——而不是你。你不要留下。走吧。不要让任何事阻止你走。”
17.他凝视的眼神意味深长,他不再直视我,让我觉得路上出现了一个岔路口,我走了一条路,而他走了另一条路。那晚之后,对于是去是留我再无疑问。就好像我们正生活在未来,而我早已离开。
18.意识到这一点,我本该憎恨我的成长环境,但我没有。我对父亲的忠诚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成正比。在山上,我可以反抗。但在这里,在这个明亮喧嚣的地方,被伪装成圣人的异教徒包围着,我坚守着他教导我的每一条真理、每一条教义。医生是堕落之子。家庭教育是上帝的旨意。
19.我对大学的记忆很快变淡。铅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,投影仪切换下一张幻灯片的咔嗒声,下课时响起的钟鸣声——所有声音都被丁零当啷的铁皮撞击声和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淹没了。在废料场待了一个月后,杨百翰大学就像一个梦,某种我想象出来的东西。
20.我对奴隶制略知一二;我听爸爸谈起过,也在爸爸最喜欢的关于美国建国的书中读到过。我读到过,殖民时期的奴隶比他们的主人更幸福、更自由,因为主人还要负担照顾他们的费用。我当时觉得颇有道理。
21.我已觉察出我们是如何被别人给予我们的传统所塑造,而这个传统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。我开始明白,我们为一种话语发声,这种话语的唯一目的是丧失人性和残酷地对待他人——因为培养这种话语更容易,因为保有权力总是让人感觉在前进。
22.我从未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特权:不确定,但拒绝让位于那些声称确定的人。我的一生都活在别人的讲述中。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,专制而绝对。之前我从未意识到,我的声音也可以与他们的一样有力。
23.多年来,我和父亲一直冲突不断,进行着永无休止的意志的较量。我以为我已经接受这一点,接受了我们那样的关系。但那一刻,我意识到我多么期望能结束我们之间的冲突,多么坚信将来我们会成为一对和平相处的父女。
24.我本可以告诉他这一切,本可以卸下重担,让我们的关系承载它,变得更强大。可是我没有,我把这个担子留给了自己。我和尼克的感情已经贫血、营养不良、沟通不足,越来越岌岌可危。
25.“我能在风中站稳,是因为我不是努力尝试站在风中,”我说,“风就是风。人能受得了地面上的阵阵狂风,所以也能禁得住高空的风。它们没有区别。不同的是头脑中怎么想。”
26.他说积极自由是自制,由自我掌控的自我统治。他解释说,拥有积极自由就是控制自己的思想,从非理性的恐惧和信仰中解放出来,从上瘾、迷信和所有其他形式的自我强迫中解脱出来。
27.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,我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。我是如何在本该保持沉默时开口,却在本该说话时闭上了嘴巴。我们需要的是一场革命,一场自我们童年起就一直扮演的那种古老、脆弱的角色的颠覆。女性需要——埃米莉需要——从托词中解放出来,证明自己是一个人。表达意见,采取行动,蔑视顺从。就像一个父亲一样。
28.我试着想象在这样一个地方学习会是怎样的感觉:每天清晨踏过大理石地板,日复一日,将学习与美相联系。但我想象不出来。我只能将我置身的这所学校想象成一座博物馆,目之所见皆是别人生活的遗迹。
29.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这种转变,为什么突然间我可以与过去伟大的思想家们交流,而不再单纯对他们肃然起敬。这座城市中,陈年的白色大理石和黑色沥青在红绿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,让我看到一种东西,指引我可以欣赏过去,却不再沉默不语。
30.尽管这并非我所愿,我还是不想回家。我更喜欢自己选择的家庭,而不是被给予的家庭,所以我在剑桥越开心,我的开心就越因为觉得自己背叛了巴克峰而散发着恶臭。这种感觉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,一种我可以在舌头上品尝、在呼吸中闻到的东西。
31.我开始大量阅读休谟、卢梭、史密斯、戈德温、沃斯通克拉夫特和穆勒的作品。我迷失在他们生活过的世界里,迷失在他们试图解决的问题中。我着迷于他们对家庭的看法——个人应该如何权衡自己对亲人的特殊义务以及对整个社会的义务。
32.我所有的奋斗,我多年来的学习,一直为了让自己得到这样一种特权:见证和体验超越父亲所给予我的更多的真理,并用这些真理构建我自己的思想。我开始相信,评价多种思想、多种历史和多种观点的能力是自我创造力的核心。如果现在让步,我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一次争论。我会失去对自己思想的掌控权。这就是要求我付出的代价,我现在明白了这一点。父亲想从我身上驱逐的不是恶魔,而是我自己。
33.现在我明白了,珍贵之物就是迷宫本身,就是我在这里的生活留下的一切:一个我永远无法理解其规则的谜团,因为那些根本不是规则,而是一种意图围困我的牢笼。我可以留下来,寻找曾经的家;我也可以现在就走,在墙壁移动、出口关上前离开。
34.在过去的十年里,我穿越的距离——物理上的和精神上的——几乎让我无法呼吸,让我思考起自己是否已改变得太多。我所有的学习、阅读、思考和旅行,是否已将我变成一个不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?我想起那个女孩,那个除了她的废料场和大山,一无所知的女孩。她曾经盯着电视屏幕,看着两架飞机驶入奇怪的白色柱状物。她的教室是一片垃圾,她的课本是废铜烂铁。然而她却拥有我所没有的珍贵东西。尽管我现在拥有很多机会,或者也许正因为这些机会,我才失去了那个珍贵之物。
35.我们的父母被一连串虐待、操纵和控制所束缚……他们视变化为危险,不管谁要求改变,都会遭到驱逐。这是一种扭曲的家庭忠诚观念……他们称其为信仰,但这不是福音所教导的。保重。我们爱你。
36.这不是摩门教的故事。也不关乎其他任何形式的宗教信仰。其中涉及很多类人,有的是信徒,有的不是;有的友善,有的不友善。作者拒不认同在这二者之间生发任何关联,无论是正相关亦或负相关。